《五行针灸的治疗模式》后记: 超越死亡
后 记
超越死亡
【魄户】
玛蒂娜是我的一个非常年轻的病人，癌症晚期，最多再活一年。
若是一生完整地走过了生、长、壮、老、已每个阶段，晚年迎来死亡再正常不过了，因为有那么多的时间为死亡做准备呢！可是，年纪轻轻就必须早早面对死亡是什么感觉？除非是因为疾病或灾难，有几个人会在人生的盛年思考死亡的问题呢！像玛蒂娜这样，原本最美的年华却不得不面对死亡，死亡就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本以为理所当然的未来，被命运撕成了碎片，胸中因而满是悲愤怨恨，这一点也不奇怪。但是，正如一位西藏上师所说：“人终究都是要死的，只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面对早来的死亡，没有人能无动于衷。诧异于生命可以突然消失，我们开始重新审视时间这个概念。死亡让我们第一次直面那些有关生命意义的问题。看过了死亡，再看每一件事都带上了无常的色彩，曾经显得悠长的时间似乎没有那么长，也许我们应该多去求索一下什么是永恒。但于玛蒂娜，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求索了，在死亡的逼视下，极端情绪如洪水一般爆发出来。死亡逼迫我们直面一切冲突，尤其是家庭关系——我们生命的核心，涵括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死亡的来临意味着一切即将消失，包括家庭。
玛蒂娜与母亲的关系一直不好，她认为母亲控制欲太强、令她窒息。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玛蒂娜对母亲的恼恨越来越深，她拒绝母亲的探视，母亲寄给她的所有信件也都原封不动地扔在一边。在这件事上我原本可以保持中立，但是我们俩的关系是所有关系中最严肃的那一种，那就是共同面对死亡。最初，我们一起努力与病魔搏斗；当意识到死亡不可避免，我清楚地知道玛蒂娜不仅需要我帮助她的身体，更迫切地需要我指引她的精神，尤其是死神越来越近时。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年，我一直在给她做治疗，有很多次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你太任性了，只想到自己的怨恨，却看不到自己给家人带来的痛苦。生病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我知道她离死亡已经越来越近，这个问题不解决，她走之后她的家人将一直生活在痛苦和负疚之中。我认为世上的每个人都有责任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点——你觉得你的行为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了吗？我问她。
她很生气，让我不要教训她，生活于她已经太过沉重和艰难。我回去以后问自己：在她生命的最后阶段，我这么逼她对吗？要是我把事情搞得更糟了怎么办？没过多久，她姐姐打电话告诉我，在那次谈话的第二天，玛蒂娜打电话让她妈妈去看她了。她亲了妈妈，告诉妈妈她一直是自己在这个世上最爱的人。三天后，玛蒂娜去世了。
整个过程，我这个五行针灸师还充当着心理顾问的角色，帮助玛蒂娜安详地迎接死亡。也许我对她说过的那些话最终促成了她与母亲的合好，但却是此前的针灸治疗为她的转变打下了基础。针灸师和心理顾问的双重角色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治疗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在西医主导的文化里，医药的目的几乎纯粹就是解决身体的症状。在病情并不严重的情况下，以解决身体症状为目的是可以的，但如果病情严重，无论怎么努力，症状得到解除甚至改善的可能性都很低，那是否就一定意味着治疗失败了呢？或是治疗应该还另有目的？
五行针灸师都知道人的生命是由身、意、神三个层面构成的。最外面是能够触到和看到的身体，再往里是既触不到也看不到的意识，是处于身和心之间的大脑思维。而最深层的，则是我们的（精）神，神藏得如此之深，以至许多西方人怀疑其是否存在。但是，神毫无疑问是存在的，因为我们每个人都知道“精神饱满”和“神气沮丧”是什么意思。
一旦身体的损伤无法修复，任何治疗都只能是减轻痛苦。但直到死神到来的那一刻，无论何时开始对“意”，尤其是对更深层的“神”进行治疗都是不晚的。重病患者尤其如此，虽然身体在逐渐衰竭，内在的神在很大程度上是独立的，因其由一种完全不同的能量所滋养。意和神不受制于身，可以比身体在广得多的世界里遨游，对意和神的扶持没有边界。在更高的层面上，意，最终则是神，引领生命的方向，大脑能使我们理解为什么会得病，而神则让我们最终与生命的奥秘合一。
对于病情严重濒临死亡的病人，我的工作就是帮助他们完成人生的升华，从心心念念地想着这个身体，到相信生命有更深更高的层次，生命确是可以永恒的。
五行针灸认为人由五行组成，而每个人都与其中的一行有特殊的关系。五行平衡与否决定了我们健康与否，但每个人都有格外重要的一行，我将其称为护持一行。要格外关注护持一行，其决定了我们生命的高度和强度。而每一行又各有长短、各有所求。
玛蒂娜的护持一行是火。火主人际关系，爱与喜悦、温暖与笑声是火的特点，对应的器官为心脏。玛蒂娜一生都为负面的人际关系所困，正常的火是敞开心扉、与人愉快相处的，而玛蒂娜则拒绝与任何人联结，尤其是与家人。但是，她显然无法抗拒亲情的力量，直到生病才重新回归家庭。生病确是不幸的，但于玛蒂娜，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借生病帮助她实现了原谅和救赎。
治疗只让她的身体得到些许喘息，但对心神的作用十分明显。每次治疗后，甚至她临死前的那一次治疗，她都会说：“我现在感觉特别好”。而且，尽管肿瘤扩散，一直到死她都不需要用止痛药，她甚至责备自己不该吃止吐药。小小的银针触碰到她的灵魂，渐渐地，她眼中那种在将死之人眼里常常看到的空洞绝望——对未知世界的恐惧，被安宁所代替，她的灵魂安详自在。
只有亲眼见过治疗前后病人的这种变化，才会真正相信这一切。玛蒂娜表现出的令人惊异的精神力量，她的家人和我看到了，临终关怀医院的工作人员也看到了。
玛蒂娜去世后，她姐姐对我说：“你怎么知道她遭受的这一切痛苦磨难都是有意义的呢？也许你不过是在骗自己吧！”也许是吧。但是，就在她离世前的那一刻，我们都强烈地感觉到了，玛蒂娜身上某种不可见的精神，充满了医院那间小小的屋子，那萎缩的肉体不过是一个躯壳，她的灵魂破壳而出，去往了不知何方。
除了玛蒂娜自己，没有人真正知道所有这一切和死亡于她的目的是什么。我们能够看到的是，死亡使她直面了一直以来所逃避的，经过深刻的反省，她最终原谅了亲人。死亡使我们有勇气面对任何事，我因此相信，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有目的的，每个人都应该解决掉生活的问题后再离开这个世界。
死亡不仅对玛蒂娜是有意义的，也对每一个亲历了她的死亡的人有特殊的意义。没有一个亲历了他人死亡的人会无动于衷，死亡越悲惨，震动越大，也只有亲历了死亡的人才知道这其中的意义。于我而言，此前我很难理解和接受为什么一个如此年轻的生命要早早逝去，而玛蒂娜之后，我开始用全新的眼光看待死亡。
如玛蒂娜这般，在与死神的斗争中，灵魂变得强大，死亡没有将其碾碎，却助其成长。那些被挑中年经轻轻就死去的人，应该都有一个强大的灵魂吧！
本文曾发表在《中医学》1994年冬季刊，征得美国马里兰州综合健康大学（前身为Tai Sophia学院）的同意后收入本书内出版。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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