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真地总能帮到人吗？这个我经常会问自己的问题，其实是有关针灸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阻止疾病的发展、死亡的来临，是关于我手上那根银针作用的极限之所在。至少从理论上，我看不到有什么极限，但现实却展示出不同的风景，我对针灸根深蒂固的信念从方方面面遭到挑战，这不仅仅是对我个人技术的挑战。如果我们承认健康源于人体能量气血系统正常的运行，那么疾病则是这个系统出现故障导致的，要从疾病态回到健康态，除非身体能够自我修复，否则就需要进行前面章节里讲到的人为干预，当然干预方法各种各样，不只针灸一法。健康不能恢复的因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人的寿命长短，而这也正是最神秘和无法确知的一点：为什么这个人的寿命跟那个人的寿命会有那么大的差别呢？例如，我上周就亲眼看到，一个人好好地在乡间道路上悠闲平静地开着车，一棵被暴风雨蹂躏过的大树，就在这辆车驶过的一霎那突然倾倒、重重砸在车上，将最后一口生命的气息从其胸腔里压出来，死亡仿佛只是骰子随机一掷的结果。而另一些人，则在经历了生活的千辛万苦之后，能得百岁之寿。

有些人二十出头就死去了，另一些人则能活过八十，这似乎只是运气好坏的不同，仿佛我们的生命只是随机的。但是，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以我对宇宙的理解，我更愿意相信，运气在这里并不是主要因素，每个人的寿命之所以不同，背后有其更深的原因和意义。每每看到那些或是生而不幸、或是必须面对生活突如其来的变故和磨难、或是因疾病或事故生命被提前终止的人，这个想法就更强烈，因为这些人身上往往会散发出一种光晕。光晕这个词用在这里并不过分，这是来自某个更深远的超凡之界的光晕，仿佛这些人被一只仁慈之手轻轻触过，因而有机会比那些生活平顺的人更深地体验到与万物之源的联结。

当然，也有些人因生活的艰难而变得幽怨愤恨，但这其实是人类面对的另一个悖论：由于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同一件事既可被看成是祝福，也可被看成是诅咒。我一直认为，那些无论命运给予的生活多么艰辛都坦然受之的人，是来向我们言传身教些什么的。有可能只是简单地教给我们要接受，接受残酷的命运；也可能是告诉我们，要在一个更宏大深远的背景下看事情。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必须问自己：我们真地能阻止命运之流吗？如果每个人都必须经历自己的生活、承担自己的苦难，我作为一个针灸师又怎能挑战命运之手，又能挑战到什么程度呢？这个问题从我扎下第一根针时就一直萦绕心怀，直到今天也不能说有了多么清楚的回答。要说回答的话，只有简单的一点：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恢复健康和平衡，有些病人（并不是所有病人）的生命因此得以延长；但如果我的治疗确实不能延长病人的生命，我已学会了接受，而且并不一定是悲哀地接受，因为我面对的是超过自己能力的更高的力量。之所以说我并不因此而心怀悲哀，是因为随着年龄越来越长，我已经对这个问题有了自己的看法，那就是死亡在生命中自有其位置，因此死亡并不总是令人恐惧的。

我因此不再对病人的死亡感到害怕。最初我是极其害怕的，因为这证明了我在技术上的全然失败，说明我认为能够重焕生机的针灸遇到了不可逾越的障碍。在最初的那些岁月里，我的信念因此而动摇，并陷入了自我怀疑和迷茫之中。在经历了生活更多的洗礼、灵魂经过了反复的挣扎后，我现在看问题的角度更宽广，看事情也不一样了。我不再把自己的工作看成是与致病力量的角斗，而更是一种温和的鼓励，帮助病人从失衡的状态恢复平衡；如果恢复健康不再是我辈所能掌握的，那么我们就是走向死亡路上那个温柔的陪伴。如果死亡已经注定，我们无法与死神较劲。当死亡之门打开的时候，我们可以陪伴病人，帮助他们安详地走过。但无论怎么做，也不可能扭转死亡的必然，我们能做的是帮助他们在走向死亡的路上更轻松些，采一些花朵，修复一段关系或是享受一些乐趣。如果有病人想要的，如果我们能敏锐地觉察到病人的需要并且有能力做到，那么这些就是我们能帮到病人的。 

只有作为治疗师的我们接受这一点：为了维持生命可做的努力是有极限的，病人才可能更好地面对死亡。这个极限因人而异，我们的责任不是去定义这个极限，而是去认识这个极限及其真正的意义。陪伴病人在这条常常是黑暗、忧虑丛生的路上走向死亡时，不要害怕。陪伴病人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让我对生命的奥秘有了更多的思考，改变了我对人生之看法，进而改变了我对待病人的病情及问题的态度。正是死亡让我将人们的困顿和恐惧放在一个更大的背景里去看待，因而更深地了解到失衡可能导致生命走向某种极端。看过了生命神秘的结束、以及为生所做的努力和挣扎后，再看那些病情并不如此严重的病人时，眼光就会与从前不同，语调就会温柔许多。我希望，这会有助于治疗师和病人自己把他们的痛苦放在一个更大的背景里做更恰当的评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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